文:張禮豪
「嵇康之鍛也,武子之馬也,陸羽之茶也,米癲之石也,倪雲林之潔也,皆以癖而寄其磊塊㒞逸之氣者也。余觀世上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之人,皆無癖之人耳。若真有所癖,將沉湎耽溺,性命死生以之,何暇及錢奴宦賈之事。……夫使其真好之,已為桃花洞入口人矣,尚復為人間塵土之官哉!」 ──袁宏道《袁中郎隨筆‧瓶史》
自明清以來,文人對於是否可以投注個人的時間、生命,甚至耽溺於某一特定事物之上,視為一個「不與俗同」的檢驗標準,一方面反映出彼等反抗社會世俗價值的意圖,另一方面則展示了一種藉由各種對於古玩、書畫、花木等非實用性物件的喜愛與癖好來建構生命情境,並且進一步發展為藝術美學不可或缺的形式與內容,從中讓內在精神獲得自由與解放的文化意趣,才終於能夠一探陶淵明筆下那塊遺世獨立的仙境樂土。而此一寄託詩酒、講究性情的生命價值,不但在當時成為一種風尚,更帶給後世極為深遠的影響。
時移事往,如今在進入了資訊爆炸、凡事講求速度的數位化時代,這樣的文人情懷早被大多數人給拋諸腦後,成了只在故舊紙堆中偶爾才會被翻讀到的久遠軼事,似乎再難激起一些漣漪。所幸,即使在這樣的年代,始終還是有一群人懷抱著前賢遺世而獨立的心境,積極努力地發揮「好古敏求」的精神,在並不與時代脫節的情況下,甚至更強烈地體現了東方美學歷千年而不變的蘊藉含蓄之內涵。梁震明,無疑就是這少數人的其中之一,而此次於羲之堂推出的「千岩萬語──梁震明的細筆山水世界」不僅深沉地反映了個人最為真切的性格,更為眾人再一次聆聽到山海之間千萬年來聚散分合的因緣。
龍洞灣岬險峻‧畫題取之不盡
創作之於人,是個人對自然造化的觀察和體悟生命變化的表徵,因此無論那個時代的畫家,無一不竭心盡力地希望透過山水草木、花鳥走禽等物象,來傳達自我心中之理想,而也唯有找出適性的題材與畫法,才能盡情揮灑,將物我之間的觀照展露無疑。從考取北藝大後,老家位於高雄的梁震明便隻身北上,先從林章湖學習到筆墨之運用與畫面經營佈局之巧妙,在不斷臨摹李唐《萬壑松風圖》等名跡的結果,更是讓他較早便已掌控了石頭的畫法;另外,從歐陽詢到《張遷碑》等書法臨帖亦不在少數,有巧有拙,尤其蠅頭小楷對於筆墨線條的運用掌握更提供了相當直接的幫助。後來再進入北藝大美術創作研究所,除了繪畫相關知識,更從李義弘身上學習到不少畫外之事,其中便包括了生平首次來到地形險峻而獨特的龍洞灣岬。當然,或許也是個性相對安靜的緣故,讓梁震明在面對歷經千萬年形成,由大規模厚實堅硬的四稜砂岩所構成的龍洞灣岬地貌時,彷彿也看到了個人內在的本我面貌與理想的觀照。在大受衝擊之餘,也在他筆下化為用之不竭、取之不盡的畫題,即使後來有機會走訪過台灣其他地方,此處始終是其創作靈感的私房源頭。
選擇以石入畫,固然是在因緣際會下逐漸體會而來,但以細筆點描勾染磊磊山岩的繁複過程,無疑益發彰顯了梁震明擇善固執的個性。因此,在他人眼裡看來或許瑣碎難耐的創作過程,對他而言反而像是靜心修行之道。在一筆一劃的描繪勾勒之間,彷彿自然的萬象生機也跟著漸次清晰並且唱和起來。誠如梁震明所言,有時描繪的岩體十分龐雜,為了避免有重複的造型出現,會採用類似自動性技法的方式來經營,也就是在無意識的前提下先用淡墨隨機的疊墨補筆,當累積到一定的筆觸時,自然會出現渾然天成的偶發性紋理與脈絡,最後才順勢用白色顏料加強亮處或減弱失當之處,並用重墨鈎勒及運用巧思加以整合。到後來,看似複雜的安排,卻僅需信手佈置而絲毫不顯刻意,因落筆當下,即有一套自然生成的邏輯與規則,在紙上交織出一闕闕平淡天真、活靈活現的天籟。
再者,為了避免過多浮濫的想像以及落入既定窠臼的風險,而可以集中火力在體現眼中所見山岩之質感、量感,空間的距離與層次感等等,以期能匯集每一個聚焦之處的精彩片段或局部,成就千絲萬縷的精密氣象,梁震明更懂得適切地運用現代科技──操作不易的無人空拍機,採取像是臨空而下的鳥瞰與俯視等超越常規的特殊視角,來蒐集影像作為創作的輔助。由此而得的畫面佈局不僅得收深具戲劇性的寫實效果,開拓了前人所未能得見的視野,更是讓人心生猶如坐臥雲間、笑看滄海,「天地與我並生,萬物與我為一」的廣闊胸懷。
筆墨但求創新‧形式亦見出奇
對梁震明而言,細筆山水往往是兼工帶寫,將工筆的描寫方式融入寫意畫法之中,達到遠觀氣勢雄偉,近看細筆如絲,使傳統的筆墨也能散發出當代的審美情趣。綜觀這次展出的廿餘件作品當中,多是他在過去兩、三年間的反覆求索而來的心得,不但在構圖佈局上面但求創新,筆墨技法也結合西方「照相寫實主義」(Photorealism)的概念,乍看之下似乎將物象客觀外在的形體細節給一一捕捉下來,實則仍經過心領神會的簡化,讓每一部份都互相聯繫,彼此之間的關係也井然有序、毫不紊亂,卻不致流於瑣碎煩膩;尤其當觀者遠望之時,岩層造型與色彩、光澤的變化又在若有似無之間,彷彿能親臨現場,感受到陽光照耀在陡峭山岩的溫度,甚至帶點鹹味的海風吹拂。至於在紙材的運用上,梁震明更是打破傳統生、熟宣紙的侷限,反而經常以單張畫仙板為單位,一張張堆疊聚積出猶如龍洞灣岬的岩層一般,分開來看時獨立成句,深得小而能秀之清新雅致;合而觀之則聚攏成章,尤其當觀者視線不斷地遊走轉變,畫仙板邊緣原有的金、銀線框,往往也會跟著光線的折射而熠熠發亮,使畫面既有日本屏風的巧飾華麗,又見馬賽克玻璃鑲嵌之晶瑩剔透,可說是饒富趣味。
像是與展題同名的作品《千岩萬語》以二十四張金色畫先板組構而成,透過遠景的視角來描繪灰白相間的岩石,不僅在色彩的對比襯托下更為具體鮮明,也展現了開闊遼遠的夏日氣息。極目之處浮現在海上的礁岩看似面積不大,實際上卻是自海底隆起的山峰頂端,在此作中無疑有點睛之效,引領著觀者的視線一路延伸到海天相連之處,正是所謂「冰山一角」的最佳寫照,也挑戰人們對於現實的既定認知。值得一提的是,此作為成都雙年展參展作品之一,堪稱畫家此一系列新作之佼佼。與之相映成趣的,則是以九張觀看視角剛好翻轉過來的《石語》一作。畫中所描繪的是近距離觀察歷經地表壓力的擠壓而隆起,又因海潮拍打、風吹雨淋而有今日奇譎面貌的無數四稜砂岩,而再三揣摩修改的創作過程,似乎也體現了絕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之天地造化。
《岩之成理》一作則由三張銀潛紙拼接而成,為達畫面需求及效果,畫中各個位置的生熟紙性皆稍有不同,並由此發揮格物致知之精神,利用墨色濃淡之變化來表現岩石結構的層次與距離遠近的對比關係,充分營造出海、石之間相互依存,卻又彼此抗衡的氛圍。另如《龍洞之晨》一作以畫仙板組構橫幅的形式來描繪此處深具特色的海岬地形,由左而右的畫面推展雖說是與實景相近,卻也顛覆了傳統書畫長卷的閱讀習慣。全件純以水墨濃淡敷染,表現出天將明而未明的破曉時分,彷彿置身於牛奶白的霧中風景。尤其在最右一張紙幅上僅淡淡地染上一筆遠山,仍似倪雲林一水兩岸的清簡空靈手筆,引人油然心生懷古之幽思。餘者像《俯瞰天地》、《龍洞攬勝》等件,都不約而同地以凌空下望的視角著手,營造出天地遼闊的空間感來,在無形中也點出了人類的渺小,必須以更謙卑的心來看待世間萬物。
究竟是否已然畫石成癖,得以與米芾的愛石成癡遙相呼應,梁震明不敢輕易斷言,但他至少已然清楚,自己就像是龍洞灣岬的奇岩一般,雖然看似沈默寡言,實則無時不與晴日、陰天、海風、浪濤乃至於偶然從天空飛掠而過的鳥群在對話,暢談不與人爭、絕塵離世之精神寄託。走進他的畫裡,我們似乎也有機會來到桃花源的洞口,一窺造化之神奇。只因他的筆下,呈現在方寸之間的岩石便如同芥子一般,所容納的就是須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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